——你说,风会决定蒲公英的方向。你会决定我的方向吗,阿信?
粉红色的信笺,我用细细的笔头写下隽秀的文字。
他看着我,笑着问道,“写什么呢,那么入神?”
我拿手遮住信笺,嘟囔嘴,“不许看。”
“呵,小孩子似的。”他的衣服很干净,白色的春装上面有阳光的味道。
“我本来就是小孩子,都还没满十七周岁。”我不经意地回答着。
“哎,那天,在我老家父母面前你可不是那么说的。”他笑着逗我,“你说你十九岁,大学生。”
“你好坏,还不是你教唆的。”我轻轻抱怨,“可是现在,阿信,你连家里都回不去了,你会不会后悔?”
他刮了下我的鼻子,“怎么会呢?小傻瓜,说好了我们一辈子一起的。”
一辈子……一起……
我想起了一年多以前,那个焰火天的男孩,他曾经也是这么说的。
不对,不对,阿信不是他。
如果说那时候的感情只是孩子般懵懂的初恋,那么现在的阿信,一个成熟的成年男子,我可以看到他身上那种男性的安全感。如果说那时候我和安就像沙子上轻飘飘的海市蜃楼,那么现在我更坚信他给了我一座完整的花园,有水榭亭台,湖光山色。
“小若,你怎么了?”他似乎看出我发呆了。
“没有,没什么。”我拨弄着手指,指甲修长,我抹上了薄薄的Miss Candy指甲油,暖暖的粉红色在阳光下莹莹闪光。
“来放风筝吧,风正大,天气也好。”他提醒我。
“嗯。”我把信笺放在口袋,这是我的小秘密,我想说的,但是又说不出的,我会默默地把它写成笔记,装在心里。
人间四月天,鹭岛,海湾公园。
海风将风筝托得很高,我小小的手一边小心地拿着卷线筒,一边谨慎地释放着线。
“哎,要这样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点一点松开线,左手配合放线。”他过来,手把手地教我。
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,空气中飘动着洗发水的香味。他的大手干净而结实,我什么都没做,只是在他的臂弯,感觉那种心中暖暖的幸福。
抬头望望天,阳光正耀眼。我看着天上的风筝,好像我也一起漂浮在蓝天白云之间,只是另一端的线,会是谁替我牵引?
“阿信,你真不在意我是男的?”我问他。
“怎么会?我们家小若比女孩子还要女孩子。等你满了20岁,我就陪你去做手术,变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。”他笑着,和春风一样轻柔。
20岁,那个遥远而又很近的承诺,我一辈子梦的彼岸。我是知道的,可是,这样的幸福,真的真的会一直持续下去吗?
记忆一点一点地飘摇着,仿佛和风一样回到一年以前。
八月,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箱行李,一个手机,我的钱包,小天使吊坠,还有刚领没多久的身份证。
车上,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风景,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,《别了,我爱的中国》,郑振铎先生是那么深情地凝望着故土,而我的眼睛也开始一点一点模糊。春天的风飘絮,夏日的雨打萍,秋季的映日荷,冬夜的无声雪,我的记忆,我的泉城,在这个时候,也在我的生命中远去。
过去吧,让一切都过去吧,黎小若,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没有,也是完全自由了。再也不必为世俗的目光限制自己,再也不必委屈自己剪短头发穿上男装。
我打开了行李箱的夹层,还好,那天从闲鱼上买的800糖果套餐,被我拆了包装盒藏在了行李箱的夹层里,盛怒之下的妈妈并没有发现。久违了,我的糖果。久违了,我隐藏心中小小的梦想。
二色六补三琪,我仿佛是要把失去的半年多时光补回来。车上有开水,稍微一凉,我一口咽了下去。
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,我对着车窗的反光看了看自己,还好,脸型和轮廓没有变化,而且因为连续治疗,我的身形又一次消瘦了。大多数女生追求的骨感,也许现在对我来说,已经无须去寻求。
只是,好困,不知道是因为我积累的委屈和疲倦,还是药物的作用,眼皮再也合不拢。
火车的轻微晃动仿佛是一摇一摆的摇篮,身心俱疲的我,在这样的摇曳中沉沉睡去。
深沉地睡,连梦都没有,中途停顿了无数次,微微睁眼,又沉沉睡去。当我再睁眼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早晨,已经是终点站,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,已经坐过了站。
无所谓了,补过票,我走出了检票口。
“岛内岛内,拼车拼车,有没有人去岛内的?拼车便宜了,便宜了。”我听到了这样的吆喝声。
“想要住店吗?坐车直接送你过去。特价旅店,特价优惠。”也有这样的声音。
“特价一日游,两日游,哎,先生,女士,要不要来看看,我们旅行社搞活动,特便宜。”广告也不少。
什么岛内?
对了,我是第一次出我们省,对于外面的世界真是一窍不通。拼车,妈妈以前在我耳边唠叨过很多次了,黑车不能坐。反正我也没目的,哪里人多就去哪里。火车站的公交站点,随着人流,我挤上了一辆953的公交车。
南方,和我们泉城还真是不同,虽然天气一样的热,但是怎么说呢,如果说泉城的夏天是烤箱,那么这个地方就好像蒸笼,空气中充盈着水汽,如果不是因为公交车开着空调,那么我的衣衫很快就会被湿透。
公交车七拐八弯,这一路都是新建的小区,也有一些老房子,房檐呈现三角,覆盖着红色的瓦,大概是为了防雨水。
一路上的树,和北方也是完全不同,比起泉城的梧桐银杏青松垂柳,这边更多的是垂榕刺桐,还有开满火红的五瓣花的乔木,仿佛一团一团盛开在绿意中的火焰,所谓花团锦簇,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。
我从手机翻了好久,凤凰花,原产于非洲,“叶如飞凰之羽,花若丹凤之冠”,这个城市的市花。
鹭岛,我大概是知道了这个美丽城市的名字。水面波光莹莹,不时有白鹭踩着水面飞过,留下圈圈的波纹。
走出梧村车站,这一片繁华的城市,这一片茫茫人海的新天地,我应该去哪里?
我拖着行李箱在这个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。突然感觉很饿,想起来我大概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。
掏了掏钱包,除去火车的钱,剩下大概两百块。还是先填饱肚子吧。
“鹭岛特产,沙茶面,肉粽子,扁食,鱼丸汤,哎,这小伙……小姑娘要不要尝一尝?”
是喊我?好吧,我是穿着男装,端正的短发,但是皮肤白皙,手指修长,胸口已经在夏装下遮掩不住微微隆起。
“沙茶面,是什么?”面汤红红的,带着一种奇异的香味。
“偶们鹭岛特产的啦,小姑娘你尝尝,外地游客吃了都说好的啦。喏,今天咱就便宜点,十五块钱,给你全套。怎么样?”
十五块,这个价格确实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。我告诉自己,黎小若,吃了这一顿,接下来可要好好干活了。
我大概是明白了全套的意思,花甲(鹭岛叫花壳),鱿鱼丝,肥肠,瘦肉,香菇,大虾,豆腐片,鸭血,卤蛋,豆泡,油条,生菜,大量的佐料堆在一起,淋上沙茶酱面汤,满满的大满贯。
浓浓的沙茶酱,散发着一丝浓郁的香气,红色的面汤和黄色的豆泡,绿色的生菜,红白的大虾,还有葱花相映成一种美妙的色彩,对于饥肠辘辘的我,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妙的馈赠?
咸,香,鲜,这是我对沙茶面的评价,有点花生酱的口感,但是又饱含高汤的浓郁,伴随海鲜的鲜香,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妙的面条之一了。
连汤底都不剩。我想这是几个月来最满意的一餐了。老板是一位中年大叔,短发,皮肤黝黑,穿着围裙,看着我,“怎么样,好吃吧,客人都说我家做的真宗。”
“嗯,大叔你手艺真棒。这个店一定会开得越来越大的。”我赞许。
“哎,年轻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啊,祖传的手艺,我又肯干活,本来以为可以开成鹭岛最大的连锁店,可是大叔我干了二十年,发现这个世界真不是我们想的那样,不是有才能肯吃苦就能出人头地的,大叔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心气了。现在,大叔啊,只想好好地把这家小店经营下去,每天赚钱点供我家几个小孩子读书,吃不饱饿不死,我就希望我家几个孩子有点出息,以后别做这个小生意了,还是坐办公室,做经理,做大官好啊。小姑娘,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,是来鹭岛旅游吗?”
我摇摇头,“大叔,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吗?”
“哎,这么小的孩子,就出来打工了啊,大叔是觉得啊,还是读书好,读好书了,才能赚很多钱,盖大房子。不然像大叔一样辛苦了半辈子,还是每天为糊口干活。”
我低下头,没有说话。我想起了我的泉中,如果没有那以往的种种,我会顺利地读完泉中,考上重点大学,然后迎来人生的高地。
——可是,这对我来说,又何尝不是奢望?谁会真正认同我们这群人的存在?就算上了大学,家里会同意我去做一个女孩子吗?不,不会,只不过我将悲剧提前了而已。
“哎,小姑娘,大叔也不问了,都不容易啊,大叔也遇到过不少这样本来应该还在读书的孩子,因为家里困难都出来打工了。从这里坐公交车,大概四十来分钟吧,不堵车可能半小时就到了,有个人才市场,可以去看看。”
“谢谢大叔。”我起身告别。
“等下,小姑娘,难得咱聊得来,大叔送你个东西。新做的土笋冻,给你一个。鹭岛特产,可好吃了。”
土笋冻?圆圆的果冻状,吃起来大概有肉皮冻的嫩滑感,但是又没有那种油腻感,反而有一种海鲜的特有的香味。
——只不过,当我后来见识到了“星虫”后,几乎把隔夜饭都吐出来。
离开了小吃店,时间是中午,我踏上了前往人才市场的班车。
要开始了,一个人的生活,一个人的世界。
我只想好好重新开始我的生活,在这个陌生的世界,以一个女孩子的身份。
鹭岛,这里会是我的新生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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